80多畝土地挖了160多個坑,每個1.5平方米左右,深的六七米,淺的兩三米,幾個年輕人在坑里哼哧哼哧地挖土。挖出的土被分門別類打包編號,運回光復西路1347號的實驗室——這不是在考古,而是在做環境損害司法鑒定。

“除了挖垃圾,我們還要泡在泥漿共享會議室里,上得了高原,下得去海,可以說是上天入地。”馬棟說著哈哈笑了起來。他是司法鑒定科學研究院環境損害司法鑒定研究室(簡稱“司鑒院環境室”)的負責人。一旁的司法鑒定人郭雪艷接話:“我們學環境的,早就做好挖垃圾的準備,但以前沒想過還要去破案,有時還得出庭。”

司鑒院有90多年歷史,傳統三大類鑒定——法醫類、物證類、聲像資料類,奠定了其國家隊地位。相比之下,2019年成立的環境損害司法鑒定科室很“年輕”。但五年來,他們做的鑒定已覆蓋全部七大類領域,遍布11個省份。目前團隊共有47人,博士以上學歷超過55%。承擔日常工作的主要是馬棟和5位年輕人。

他們追根溯源查明環境損害情況,為定罪提供證據,并給出最合適的修復方案——非法填埋建筑垃圾,究竟造成多大危害?耗資數十億的非法采砂填島,對周圍水域環境造成怎樣的破壞?偷盜天山雪蓮、中華鱘甚至黑土地,給生態系統帶來哪些難以修復的損傷?

環境無法發聲,生物不能言語,他們要為它們“討公道”。

大地無聲

為它四處奔走

郭雪艷翻出手機視頻:一大片泥沼中央,她穿著橡膠雨褲,半個身子埋在里面,費力拔腿前行。鏡頭一轉,樹下一塊黑黢黢的泥塊在移動,這其實是一只身上裹滿水泥的時租空間小龍蝦。“它在費力爬,但就是爬不動。這塊林地被人偷排水泥,不僅植物的根系無法呼吸,其他生物也相當于被捂住口鼻,根本喘不上氣,最后都會窒息。”

渣土、沙子、垃圾這類固廢垃圾的填埋案例,環境室這些年沒少做,泥漿相對少見。郭雪艷說:“填埋固體垃圾后樹還能活,但泥漿就不一樣了。這種泥漿一般是修隧道打鉆時產生的,里面加了很多懸浮劑、表面活性劑,大多偏堿性,加上又是黏土,透水性差,被偷倒進林地后,會把土壤里的孔隙堵住,植物的根系被包裹起來,整片林地會逐漸失去生機。”

這就像恐怖的“水泥活埋案”,不過被“埋尸”的是30畝林地。

去年11月底,案發剛一周多,公安就偵查到了,急忙找到環境室,請他們幫忙鑒定損害情況,并給出修復方案。這原本是一片漂亮的林子,種滿香樟、水杉、欒樹。因為植被豐富,雷達和無人機探測用不上,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手工測量法。郭雪艷說:“那幾天寒潮,泥漿又冷又黏,總量巨大,深的地方一米多,淺的也有五六十厘米。”

根據測量的數據,他們制定了修復方案——挖出所有泥漿,重新覆土。郭雪艷說:“這種情況下,現場修復的可能性極低,不像渣土,只是營養成分不夠,可以加入一些有機質進行改良,這片地已無法改良,必須抽出來。”

渣土填埋案件即使是見得比較多,鑒定人還是經常會被損害的程度嚇到。馬棟說起之前做過的幾個非常隱蔽的案子:施工方和相關養護單位有“合作”,某地臺風季雨水多,在一些地勢低洼的林地中,他們故意不把水排干凈,讓樹木被淹死,再借著改造之名,申請引進綠化土壤,實則在背地里傾倒渣土,動輒就是幾十萬方。從肉眼來看,非法填埋的垃圾很明顯,渣土卻很難分辨。但專業人士一眼便知,這些渣土板結嚴重,與種植土壤差異很大。

馬棟解釋,渣土也叫基坑土、原土,是從幾十米的深基坑挖上來的,有機質含量低,不透氣,和水泥差不多,下雨后水就從表面流走,滲不下去,上面一層和糨糊一樣,動植物根本無法存活。“其實就是建筑垃圾,沒有任何利用價值。但拉去建筑垃圾消納點,成本高,所以他們要鉆空子。”

“長在這種土上的小樹很可憐,病懨懨的。”郭雪艷補充說,往往是在看到植物生長不正常后,這些案情才被追究,但這時危害已經形成。開篇提及的80畝地,還是水源涵養林,也出現了這種情況。

他們曾在南方某市鑒定過一個上百畝的地塊,是個農業園區,當地鑒定出來沒有污染,當地政府請司鑒院重新鑒定。“剛開始,涉案人每天都來,拍著胸脯說自己的地沒問題,看到我們的坑越挖越多,他的話越來越少,后面就不來了。”郭雪艷說,當時已是11月,但南方還是很熱,天天在坑里忍受刺鼻的味道,“必須規規矩矩全挖開,給出的結論才能讓人心服口服”。

作為生態學博士,生態價值估算是郭雪艷的專長,她形容這與中醫類似。不過他們是在為環境把脈問診,給出藥方。在計算生態系統損失時,直接損害很直觀,最難的部分是對整個生態系統損失的估值,但這也是極其重要的部分,是法院量刑的參考。

波瀾不驚

傷害更應重視

在海洋污染中,非法開采海砂是較常見的一類,但如何科學評估該行為造成的損害,一直是相關案件辦理的難點。

“海砂是重要的礦產資源,在非法采砂案中,要調查清楚海砂的來源、數量,以及對占用海域和鄰近海域環境損害的影響范圍和對象等。”司法鑒定人程寬說,海砂的組成成分因其形成的地點、所在海域的地質環境、海砂搬運過程以及水生環境而有所不同,其中有巖石礦物碎屑,還有殼類、珊瑚、有孔蟲等生物和化石,以及鋯石、電氣石、磁鐵礦等重礦物。

這些組成物的成分,都是海砂溯源的重要依據。“比如有孔蟲,是種古生物,身上有很多孔,是海洋沉積物和海洋環境的特征指示生物之一,不同海砂中存在不同種類的有孔蟲。”程寬說,通過海砂礦物組成、粒徑分析,重礦物和元素分析,有孔蟲分析等手段,可以追溯海砂來源信息;用聲吶測繪,能詳細對比出海底地貌的改變情況;通過建模,可以評估非法采砂活動對海洋生態系統的整體影響等。

程寬加入司鑒院環境室三年來,和海砂打過很多交道,說起非法開采海砂造成的破壞,她可以一口氣列出很多——淘空底層砂后,淤泥層會因重力作用塌陷,導致采砂位置的底棲生物被掩埋;非法采砂往往是無序、隨機的,沙坑分布雜亂,在回淤的過程中,會侵蝕附近海床,影響相鄰岸線的穩定性;采砂行為改變了水生生物原有的棲息環境,會對水生動植物造成一定影響,也威脅到水生生態系統的安全。

雖然在生態保護者眼中,砂石是河床的“穩定器”、水生生物的家園。但是,在非法采砂者看來,每粒砂都是錢,他們采一晚上的砂石,有時就能賺好幾萬元。

2019年,上海首例非法采砂致生態環境損害案中,犯罪嫌疑人在長江大橋下游累計非法采砂1萬余立方米。在鑒定中,司鑒院團隊通過模型推算出受影響的環境范圍,發現除生態系交流統,該行為還影響了河勢穩定和通航安全,甚至還有可能影響到橋基,這些損失都會被量化,作為判罰依據。

破壞容易,但海洋生態恢復卻很復雜。在制定修復方案時,環境損害司法鑒定人需要根據地形地貌、生物群落受損程度、水質變化等具體情況,設定包括恢復特定生物群落、提高水質等具體恢復目標。

不止大海,身邊的水域也經常難得安寧。去年夏天,上海郊區的生態環境局接到報案,某農場河流有嚴重異味,周圍植被大量枯死,懷疑化工廠非法排污導致河道污染,希望司鑒院鑒定污染物和污染源。“我們到現場采樣時,打上來的水是白色的,味道非常刺鼻,肉眼可見污染非常嚴重。我們需要盡快鑒定污染物、污染范圍、污染源。”程寬說,這起案件的特別之處在于,這個污染物不是常規污染物,他們試了很多種檢測手段,才最終鎖定一種有毒的揮發性有機物。

環境中的污染物化學組成復雜,污染物進入環境后,經過稀釋、混合、降解和風化作用,組成成分和初始排污時已存在非常大的差異,想要確定來源,技術上也很困難。通過布點采樣、模型推演,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,但新問題又來了——這種物質是標準中沒有的,那濃度多少才能認定它造成環境風險呢?最終,他們用實地調研結果比對污染指標,綜合計算后給出了環境風險值,判定最終要修復的目標。

做個雜家

以科學捍衛公正

去年,西南某地的民警千里迢迢送來幾條死魚。當地農民承包的一個魚塘,一夜之間上千條三文魚都翻了肚皮,當地怎么也查不出原因。“三文魚的脂肪含量高,高濃度的油脂會讓機器堵塞,也會讓信號不準確,我們想了很多辦法分離其中的成分。后來從魚的體內和魚塘的水中都檢出甲型聚酯,這是一種農藥的主要成分。”參與鑒定的徐貴鋒說見證

根據上下游以及分叉河段水體中的藥物濃度,民警還原了案情:有人經常去這個魚塘釣魚,被主人趕走后為了報復,在上游的河里偷偷投毒。

“肯定是有人給我家魚塘投毒!” 2019年,上海郊區村民老吳看著一池塘的死魚,急得滿嘴冒泡,立刻報警。警方委托司鑒院對池塘水質和死魚進行鑒定,當時馬棟接手這個案子,很快就檢出氨氮、磷氮等在內的有機物與化合物,“這些都是由建筑垃圾、生活垃圾等污染物產生的典型化學物質。我們判斷這些魚可能死于水質污染,很有可能魚塘周圍就有被填埋的垃家教場地圾”。

馬棟在兩張衛星照片上發現端倪:2016年的照片顯示,村西邊不遠處有兩個方形池塘,但2017年的照片上,這兩個池塘消失了。他們推測,垃圾極有可能被填埋在原先那兩個廢棄的池塘里。時隔多年,池塘所在地已被草木覆蓋,用物探雷達對填平范圍進行掃描后,他們發現地下4米至9米深的位置確實填埋著物體,幾乎占滿兩個池塘所有區域。

經過建模,大致能推算出其體積在2.8萬立方米左聚會右。馬棟說:“我們先進行小范圍挖掘,在土層下發現了塑料、編織袋、織物、玻璃瓶、鋼筋等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,還散發著惡臭。”憑借鑒定結論,公安和環保執法部門作出處罰決定,當事人除了被要求清運垃圾、復原生態外,還被追究相應的刑事責任和巨額的社會修復費。

2020年長江“十年禁漁”實施前夕,非法捕撈行為依然猖獗。崇明東灘鳥類自然保護區有人用電捕方式捕撈水產品,并在九段沙濕地設深水網,捕撈鳳尾魚和白米蝦。還有人多次駕駛小艇,在長江口中華鱘自然保護區,使用電脈沖方式,用三重刺網非法捕撈水產品。漁獲中,有花鰱、鱸魚若干,還有一條疑似中華鱘。為了確定這條魚的種類,環境室和法醫物證學研究室一起攻關,用外觀形態性狀檢查和DNA技術雙重論證方式進行種屬鑒定。在確定是中華鱘后,按照相關標準進行胸鰭取樣和切片年輪檢查,綜合認定其為野生的中華鱘幼魚。

談到這些案子,郭雪艷說:“不管是用電捕還是網捕,捕撈的是中華鱘還是其他生物資源,給生態環境造成的損害影響都不一樣,生態恢復工作開展的方式也不同,在司法鑒定中,這些都要一筆筆算清楚。”她解釋,分析非法捕撈和采小樹屋摘的影響,必須系統全面,除了要考慮生物資源的直接損失,還包含對食物鏈上其他生物造成的損害。隨著評估體系越來越精細化、科學化,受損鏈條上的每一環都被納入考量。

不同于其他司法鑒九宮格定種類,做環境損害鑒定更需要“雜家”——要把整個事件調查清楚,不僅需要像社會學家一樣調研,還需要生態學、環境科學、分析化學、水文地質、衛星遙感等多學科配合,而且動植物、聲光電也都得了解,這是個龐大的系統工程,需要強大的專業團隊。

2019年,司鑒院在環境室成立之初,就與最高人民檢察院信息中心簽署合作框架協議,成為58家檢察公益訴訟中“先鑒定后付費”的鑒定機構之一。以“保青護綠、守正創新、益心為公、執鑒為民”為準則的環境室,目前承擔先鑒定后付費的案件達95%以上,并積極推進與多地公檢法、政府建立戰略合作,完善對口幫扶機制,全力支持辦案需求。

環境室工作群的背景圖是司鑒院門口的大石,上面寫著“以科學捍衛公正”。對他們來說,科學也能為環境“仗義執言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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